俞敏洪:消失的故乡
今天是小年夜了,按照南方人的说法,大年三十之前一天是小年夜,意味着正式过年了。
小时候过年,农村有个规矩,从小年夜开始到正月十五,什么都不要做,就是吃吃喝喝,这样你一年之内就会丰衣足食,有吃有喝了。如果你在这段时间之内干活了,那就意味着这一年是受累的命了。所以小时候渴望过年,除了有新衣服穿,可以吃到平时吃不到的鱼肉,还可以什么活都不干,而且是名正言顺地不干。
过年除了和小朋友一起玩,打扑克、踩高跷、滚铁环、打方块,还会有多余的时间。这样多余的时间我一般做两件事情,一件是陪我父亲喝酒,家酿的米酒,一碗一碗的喝,不知不觉就喝醉了。我曾经有过喝醉酒,去河边爬树掉到河里的经历。另外一件就是读书,当然是读小说,现在已经说不上来读了什么小说,大概都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各种书籍。每次读书,我妈都会说,不要读啦,过年还读书,你就要一辈子都读书了。结果现在果真要读一辈子的书了。
刚到北京那些年,每次过年就想回家乡。回家乡不是为了过年穿新衣服、吃上鱼肉,而是为了和父母家人团聚,为了闻一下家乡熟悉的味道,看一眼明媚的山水,睡一下小时候的西屋和老棉被,走一回温馨的朋友和亲戚。
也不知道为什么,后来回到家乡就少了,而且越来越少。生命在一路成长的过程中,不是变得越来越纯粹,而是变得越来越复杂了,越来越四顾茫然,到最后就自顾不暇了。
想想其中的原因,一是为了生存越来越忙了。不再是自己一个人,未立业先成家,就有了老婆和孩子。过年是回老婆的娘家还是回自己的老家,就是一个问题。紧接着自己的家也分开了,过年居然有四五个地方需要兼顾,人格分裂的感觉了。
本来,过年回去最多的,依然应该是家乡。但这几十年,和家乡紧紧连结的线被一根根割断了。先是,二十几年前父亲去世了,后来我就把母亲接到了北京。这样就可以在北京过年了,毕竟母亲在哪里,哪里就是家的感觉。后来,家乡发生了巨变,家后面的树林和竹林被砍掉了,清清的小河被填平了,东边那座小青山因为采石被夷为平地,而且还被掘地三尺。
村里的老房子都被推倒了,农民有钱没钱都盖起了新的楼房,那种超级难看、平顶水泥的楼房就起来了。农民盖了楼房更加穷了,大部分人还是家徒四壁。本来山清水秀的农村,周围被一排排放污染的工厂包围了,河里所有的鱼都死光了。我再回到村里,除了小时候的朋友,和所剩不多的老人,所有的年轻人和孩子,我一个都不认识了。
家乡,已经没有了家乡的风景,没有了家乡的味道,没有了家乡的情谊。这样的家乡回去就没有趣味了。后来,我家的老房子倒掉了。尽管在老房子地基上又建了一个新房子,但毕竟没有了老房子的故事和沧桑。现在的新农村,已经有点喜气洋洋的感觉了,但没有了历史的韵味和那些古老的青苔,也没有了小时候记忆的痕迹。最近,家乡撤镇并区,连小镇的名字都被撤销了。家乡,连名字都没有了,留下的,是一种荒诞的感受。
现在去哪里过年,都成了问题了。回老家,真有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”的感觉。留在北京,说实话,在北京呆了三十多年了,还没有感到北京是我的第二故乡。冲着这漫天的雾霾,就不敢认这个故乡啊。
孩子们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是自己的故乡,生在北京,长在他乡,五湖四海到处行走,常常有反将他乡作故乡的味道。有朋友约到海南去过春节,那路边店宰客,哪有同族的仁慈啊?也有朋友约到丽江过春节,刚看到新闻,丽江把美女都打了,还敢去吗?还有朋友约到日本北海道去滑雪的,想想还是算了,真要滑雪,就去习大大刚去过的崇礼,不是更好吗?
其实也没那么复杂,今天小年夜,只能在北京了,和妈妈一起吃个年夜饭,算是和妈妈过年了,老太太八十六岁了,儿子在身边除了高兴还是高兴。不过明天需要去岳父家,陪岳父过大年三十了。老头子八十八岁了,解放战争就参加战斗了,当初可是特级战斗英雄啊,现在在医院里呆了一年多了,靠各种管子活着。去医院陪老头过年,也算是尽了孝道和义务了。
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,春节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六的七天,我在老俞闲话不发表任何文字了。我也在春节休息一下,醉生梦死几天,也算是好日子。
祝大家春节愉快,万事如意,我们初六之后再见!
2017.01.25